写字

一
我在客厅喝茶休息，妻从书房里举着几页稿纸走出来，笑眯眯地对我说：“你看！这是你写给我的第一封情书。”我诧异地接过来。三十多年了，我早已忘记写这封情书的具体时间了，也早已忘记里面所写的内容了，没想到妻至今还保留着。
我刚想详细地看看里面的内容，妻又笑着一把夺回去：“别看了，尽些肉麻的话。不过，当时你写的钢笔字真是漂亮！”
说我当时写的钢笔字漂亮，我就想起来了。我的钢笔字在众人眼里算不算漂亮，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当时为了获得妻的芳心，给妻写第一封情书时，我是绞尽脑汁的。落笔写字，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全神贯注的，生怕写错一个字，尽量把每个字写得姿态端正、结构匀称、字体俊美。一遍不满意，就写第二遍，那封信，我写了好几遍，也反复看了好多遍，确定自己满意了，才轻轻地装入信封。
其实，我写得钢笔字不如妻的钢笔字漂亮。妻写的钢笔字柔美，婉约、小巧、娟秀。与妻相恋时，每每看到妻一行行的钢笔字，就仿佛看到了一条条欢快流淌的溪流，闻到了暖阳下的淡淡花香，感受到一缕缕轻轻吹面的柔软春风，似乎听得到妻静夜孤灯下情窦初开的隐隐心跳。我曾想像过，妻是如何悄悄地寻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，如何轻轻地摊开纸张，如何慢慢地拧开钢笔盖儿，如何凝思苦想，却不知从哪儿下笔，又如何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地写下每一个字，又如何奋笔疾书、思如泉涌的。我也曾想像过，她是否和我一样，把每一个字的书写就看成了编织美好生活的一针一线，是否和我一样，在每个字里都饱藏了缠绵的真情和对未来的憧憬希望，是否和我一样，认认真真地写下每一个字就如对待生活的每一个坚实的脚步。
也许，在妻看来，在我给她的第一封情书里，有她最想读到的内容，有她最想看见的风景，有她最想追寻的未来，有她最想体会的感觉，所以，她才认为到我的钢笔字是最美的。
妻转身走出客厅，回到书房。我则一边品着香茶，一边回想起关于写字的那些陈年往事。
二
一九七八年的秋天，我上了小学一年级。
班主任老师是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待嫁姑娘，初中毕业，属民办教师，姓王。至今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：高高的个子，大大的黑眼睛，长脸蛋上一双深深的酒窝，背后一双又粗又长的黑辫子齐到腰间。
开学第一天，王老师在水泥墙面黑漆涂刷的黑板上，用白色粉笔认认真真地打了一个四线横格，四线横格中间端端正正写下了三个拼音字母：a，o，e。她先带我们读了几遍，然后让我们跟着她的手势学着写字。然后，她教我们削铅笔，当众示范了两遍，又走到每个同学身旁逐个纠正。我记得她走到我身旁时说我的铅笔不应削得太长，短些才好。
那天，是我第一次在白底蓝线上的汉字拼音本上写字，写的第一个字是字母a，那个a字我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，倾注了我所有的注意力。
记不得那时的很多事情了。只记得王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特别认真。课间时候，我们都跑到操场玩了，留下王老师一个人在黑板前用直尺、粉笔一丝不苟地横平竖直地打田字格，又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地写上下一堂课我们要学的汉字。
王老师黑板上的字方方正正，结构匀称，横竖撇捺的位置与书本上几乎一模一样。我们跟着她读，也跟着她的手势在写。
回家的语文作业，几乎就是抄写汉字，一个字要写很多行，好几页。那时，我家没有桌椅板凳，我的大部分作业都是我跪在坑上、趴在窗台上完成的。我喜欢写字，也按王老师的要求把每个字写得方正，匀称。王老师批改作业时，要么不写批语，要么用红钢笔字写“好！”或“很好！”那时我没有留意这些。直到有一天，一位同学羡慕地跟我说：“哇，你的作业全是‘很好’啊，我们的很多同学连‘好’字都很少呀！”我也不知道是否真假，这才留意其他同学的作业本，果然如这位同学所说。
半年后，王老师选我当了班长，同学们都说因为我铅笔字写得好的缘故。为这事儿，待到考上大学，我向王老师报喜的时候还特意问过她。王老师笑了：“也不全是，你当时的算术成绩也很好。我选你当班长时，把你的语文作业本给其他老师看时，大家都夸奖，有一位赞叹这简直就是模子里刻的一样。我就想，你肯下功夫，给其他同学立个榜样。事实证明，我的眼光没有错。”说完，王老师满意地又笑了。
三
父亲读过私塾，会打算盘和能写一手很好的毛笔字，因此，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“文化人”。土地革命时期，父亲做过乡政府的办事人员，叫什么“材梁”或“裁量”。这个职位称呼，我在文献及度娘中均没有查到，也许是当地人和父亲的本土叫法。按我现在的理解，应该是乡政府的秘书。因为父亲与我说过，那时他就是抄一些上级政府的公文，再下发给下面的乡村，还有就是作一些会议记录，起草公告通知，记录丈量土地数据，书写分田凭证等。
父亲写的毛笔字，我是常见的。从我记事起，家里的纸墨笔砚就几乎没闲着。最常见的就是要到春节的前几天，父亲便开始忙着给各家写春联，甚至有时到年三十早上了，还有邻居急急忙忙地来找父亲写春联。父亲总是笑呵呵地有求必应，一边在案桌前慢慢坐下，一边不慌不忙地把红纸铺开叠好，细细研墨，略有所思。父亲给别人写春联时，总会先征询别人可有好词，若没有，便是我现在也耳熟能详的“一夜连双岁，五更分两年”“爆竹声声辞旧岁，红梅朵朵迎新春”“瑞雪兆丰年，春光五限好”的老词，但父亲在一个春节中，是不会写重复字句的。记的，有一年，我看见父亲给别人写春联时思想半天也不落笔，提醒到：“爸爸，你就写‘莺歌燕舞喜迎春，龙腾虎跃过新年’。”父亲摇摇头：“这个今年写过了，就不能再写了。过年了，乡里乡亲一看两家对联一样，没有新鲜感，那样不好。”
父亲除了给乡亲们写春联，另一个写毛笔字的最大用处就是逢别人家红白喜事，他就往往成了记帐先生。我曾问过父亲，他写毛笔字的最大乐趣是什么。父亲轻轻笑了笑：“举手之劳能解别人一忧，自由自乐。”那时听了，我并不懂。
其实，我现在才知道，父亲的毛笔字并不算太好，恐怕连现在不是书法协会的业余爱好者水平都不如，但在那时那地，“矬子里拔将军”，父亲并不枉虚名。
父亲没有教我练过毛笔字，只是常对说：“要把字写好，写好字，就是修好心。字是门面，心是本源。”
四
上了高中，我选择了理科，心想这回写字不会太重要了。不承想，语文老师却仍在强调要写好字。这位语文老师姓李，现在已是退居二线的某市宣传部长。
李老师常说，无论今后我们做什么都离不开语文，学好语文是学好其它学科的基础，而学好语文就是从写好字开始；他也常说，一个人的对写字的态度最能反映他对学习、工作、生活的态度。字不一定写的非常漂亮，但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写，一横一竖，一撇一捺，都要注意力集中。这样写出的字，即使没有特点，也会叫人感觉舒服；他也说，字如其人虽然说的有些夸张，但也不是不无道理。无论字体是有棱角的，圆滑的，还是细长的，胖瘦的，那只是代表自己的性格，但字迹潦草、马马虎虎、又脏又乱，那就不是性格问题而态度问题了。当然，书法家的字体另当别论。
李老师这样说，他也的确这样做。李老师写得一手工整、漂亮的板书，讲课声情并茂。他的字体刚劲有力，简约，流畅，没有扭扭捏捏，拖泥带水的样子。我喜欢他的字体，也曾暗暗摹仿过，却没有学会。我至今保留着自己的几本高中作文本，里面就有他认真书写的作文评语，真是字字珠玑，句句中的；我也非常喜欢他的语文课堂，喜欢他津津有味的讲解。有时下课铃响了，我还没有回过神儿来，还沉浸在美妙的学习情境中，很不情愿这么快就下课，很不忍心擦掉他留在黑板上的工工整整的字迹。
记得临高考时，李老师反复强调：“答卷时，不要慌，一定要把字写好。尤其是作文，一定要尽量使卷面整洁，没有想好的话，不要轻易落笔。评卷老师最讨厌勾勾抹抹的卷子，文章写得再好，字迹潦草，也很难得高分的。”不知那一年我班的同学们是否真的听进李老师的话了，反正那一年我班的语文成绩是全市最好的，我也得利考进省城重点大学。
那一年后，李老师因教学水平高，第三年便成了学校的副校长，又隔了四年，被市政府调任市政府秘书。我不敢说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字写得好；但是我敢说，如果字写得不好，他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命运。
五
考上大学，我被省城名校的建筑结构专业录取。《建筑制图》第一堂课，一位操着南方口音的秃顶的老教授一上课便叫我们打开绘图工具，叫我们拿出绘图铅笔，教我们如何削铅笔。
老教授语言未落，教室里一片哄堂大笑。
我也大笑，怎么念书十几年了，又被认为回到小学一年级。削铅笔？哪个不会？
老先生并不惊讶，和蔼地说：“多少年了，每当我这样说时，同学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。你们别小看这小小的铅笔，这将是伴随你们今后从事建筑行业工作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工具，它就好比上战场打仗战士的手中枪一样重要。你们应该了解它，珍惜它，用它写出最好的字，绘出最好最美的建筑作品。”
同学们不出声了，认真地听老先生的讲解、示范。原来，削好绘图铅笔还有这么多的学问：铅笔芯要削成圆形和扁形两种。圆形写字，扁形绘图。根据字体大小、绘图线型要求，铅笔芯要削成不同粗细、不同宽窄形状，铅芯外露长度要适宜，握力要适度等等。
见大家削好了铅笔，老先生又说：“接下来，我们再学写字。”一些人又笑了。老先生不紧不慢地说：“仿宋字，它是我们制图人员的标准用字。会写仿宋字，是我们每一位建筑结构设计工程师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。我的要求是，待到本课程结束前，每一位同学要完成三本仿宋字的书写作业，都能写好标准的仿宋字。”
就这样，大学四年，我练就了一手很好的仿宋字。虽然，这期间我也跟风临摹过庞中华的《钢笔字贴》，可终因不得要领，未取得真经。那时令我羡慕不已的是同学们那些或洋洋洒洒或飞舞飘逸，或刚劲有力或干净立落，或小巧俊美或行云流水的文字，为此，也曾自卑过。然自知，“冰冻三尺，非一日之寒。”好字，必是源于日深月久的基本功。
六
毕业参加工作，我被分配到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，从此开始了长达六年的趴图板，绘制图纸的建筑结构设计工作。
工作伊始，我们设计人员绘制白图底图，再由专业的描图人员绘制成硫酸图，再晒图成成品蓝图。描图人员都经过专业培训，个个使用鸭嘴笔熟练，人人都能写一手标准、规范、漂亮的仿宋字。所以，我们设计人员的仿宋字体不必十分标准，线型也不必严格按绘图要求，只要描图人员能看清楚，经过她们的艺术加工，成品也会规范标准。
然而，时间久了，有的设计人员开始放松了自己，有的字体太潦草，线型太模糊。描图人员也不断地向院领导反映说，有的设计人员的底图太难描，费时费力不说，还容易发生严重错误，希望领导加强这方面的思想教育。
终于有一天，院领导为提高设计人员的绘图质量意识，端正人们的严谨工作态度，特举办了一次全院绘图作品比赛。
其实，我参加工作以来，严格要求自己，写字、绘图都完全按照规范要求工工整整、规规矩矩的。不久，很多描图人员都喜欢描我的图纸。有时，还没等我完全把图纸绘完，就有描图人员抢先来和我约图纸。那时，我并没有想到什么，总觉得绘好底图是自己份内的事儿。
绘图比赛结果于三天之后公布，我竟然取得了第一名。院领导会上公开表扬了我，还给我发了五十元奖金。我的绘图作品被挂在了院办公楼的走廊上，整整挂了半个多月。同事们也纷纷投来赞许的话语和目光。
这个说：“小未的仿宋字写得真好。”
那个说：“图面干净整洁，线条清晰规范，真是下功夫了。”
甚至院长也向众毫不掩饰地说：“小未的这个阿拉伯数字‘2’写得可谓独有韵味，堪称一绝。”
绘图比赛取得好成绩，这极大地鼓舞了我的工作热情，也使我更加决心在以后的工作中刻苦努力，更加严格要求自己。
六年后，我们设计院计算机普及，全部采用计算机软件绘图，描图人员全部下岗。从此，手工写字绘图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。
七
从此以后，我就很少写字了。键盘、鼠标成了我每天必用的工具。汉字的键盘输入有多种，拼音输入法、五笔输入法、联想输入法，最后，我只学会了拼音输入法。而且，我始终也没有学会正确的键盘指法，更别说盲打了。于是，我只能“一指弹”，打字速度很慢。幸好，我的工作性质文字用得少，再加上各种软件都有复制、粘贴命令，我勉勉强强能应付工作上的编写文字需要。时间久了，手写字时就生疏了。有时，明明很熟悉的一个字，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了；有时，也想再练练写字，可怎么看都不如打的字干净、整洁，索性放弃。每天能练习的只有自己的签名了，还是不入流的草书。
时至今日，除了中小学生以及书法爱好者，已经很难再看到有人写字了。文件、报告、资料全部计算机打印，电脑、手机普及，视频、网络功能强大，甚至是有声、图像代替了文字。微信、QQ、抖音、快手深入人们的生活，文字交流不再重要，复制粘贴都嫌麻烦。表情包、语音、视频通话代替文字，还可语音转文字，极大地方便了人们的工作、生活。但是，我在享受社会进步、文明高度发达的福利的同时，却难于泯灭对书写文字的那份依依情感。
于是，渐渐地，我利用可怜的极少可能的机会尽量多写字，比如会议记录、每天的工作日记、便条、清单等。虽然，有时不免字迹潦草，可那写字的感觉仍是美妙的。我也想多写字，不为别的，只是担心有一天自己真的不会写字了。
我喜欢电视剧《凭栏一片风云起》里的主人公凌问岳说的话：“中文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。它充满了温度，它代表了象形的含义，它有着深奥的内涵。最重要的是，中国的文字是这个世界上连绵了三千多年而从未中断过的文字。”我赞赏鲁迅先生说的：“我国文字有三美，意美以感心，音美以感耳，形美以感目。”我也正在追寻梁启超先生说的：“凡人必定要有娱乐。依我看来，写字虽不是第一项的娱乐，然不失为第一等的娱乐。写字的性质，是静的，不是动的。喜欢静的人，觉得兴味浓深。喜欢动的人，亦应当拿来调剂一下。起初虽快乐略小，往后一天天的快乐就大起来了。”
诚然，字的筋、骨、血、肉，体现一个写字人的基本功力；字的精、神、气、脉则反映一个写字人的修养素质。写字，就是书写人的意志、情趣、追求。我认为，如果条件允许，字还是要写的，还是应该好好写字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