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着活着就老了

　　我在离她不足十米的地方看她，熟悉的笑容，如常的话语，连举手投足之间也是她素日里的一些习惯，甚至，我还知道下一步她会怎样。只是，才多久不见呢，两年，还是三年，怎么任凭我如何使劲地想，我依然无法一口唤出她的名字？只纠结着，呆呆地站在一边，想着，看着，不敢上去打招呼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思想中的某个断层，无可否认的是，我的记性已经大不如前，仿佛瞬间已经老了。
　　活着活着就老了，突然想起这样一句，笑，是老了吗，还是还没有老，已经有了这种种老的印迹？那一日，侄媳妇抱着孩子来家里，对孩子笑着说该管我叫“奶奶”，呵，我才多少岁呢，已经是奶奶了？抱着孩子笑着亲着，哄着他让他叫我“奶奶”，看着他澄澈的眼眸无邪的笑，才知道世事真的不饶人，在你还怯怯地想去怀想青春的时候，想去无忧无虑奔跑的时候，曾经的阳光、朝气和飞扬跋扈早已经消散在昨日的风里，剩下的只是一些时光沉淀的气息和俗世尘烟的微茫。
　　是什么时候学会枯坐的？任凭窗外有阳光或风雨，偶尔也有花香飘过吧，淡淡的，清雅而幽远，却什么事也不想做，什么东西也不想想，只坐着，一杯茶，一本书，仿佛连时光也凝固了。那一刻，眼前分明还有明媚的笑容，还有烟花般的绚烂，却只看着，冷冷的，像是隔着万水和千山，怎样也亲近不起来，凛然而清渺。是老了吗？是老到连说话也不愿意了？还是怕一开口便露出了疲倦，连呼吸也波及了尘世的风霜？
　　最起码现在的性情已经开始慢慢沉淀下来了，早些年前的脾气是暴烈而张扬的，连爱憎也是那么分明地刻在脸上，还会咬着牙，跺着脚，张牙舞爪地挥着手，所有的情绪只在你目光触及的时候便已经展露无遗。记得有一次与先生说好要去看母亲，怎知道出发前他临时有事不能成行呢？心里突然就开始乱糟糟了，满腔的恼火瞬间已经窜了上来，那一刻，哪里还看得见他满是歉意的脸？只知道计划全盘打乱了，想着的只是他食言了，他不能和我一起出发了，他另外有事了，便不管三七二十一，只挡在他的面前，恶狠狠地说就不许出去，天大的事也要放下来，要先陪我去，还哭着，看似有凛冽的疼痛，仿佛已经被遗弃了。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会那么蛮不讲理，连心绪也在刹那间如波涛般翻滚着汹涌着，现在再回想起来，只笑了，那是我吗？陌生得如同别人的故事。不是吗，现在怎么会那样，世事多叵测，也早已经参悟了很多事情计划不如变化，所以一定会微笑着上前吧，还会温和地对先生说，你去忙吧，我自己去就好了，然后顾自出门，开车，去想去的任何地方。
　　这多好，连生气的力气都省了，还可以悠闲地开车，将所有的心绪放到远方，心无微澜，仿佛已经老了，再没有时间和心情去经历一些大起大落，只淡淡地，安然过着每一天。
　　年少时候的样子总喜欢用“鲜衣怒马”或“明眸善睐”来形容，只单单看着，已无端生满了明悦，仿佛再没了后来的后来随行的种种残忍。什么时候呢，坐在梳妆台前，只抬眼看了镜中的面容便兀自开始惊呆，眼角怎么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？脸上还有了暗斑是不是？头上那根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？掩藏得够深了啊，还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视线里，狠狠地拔去，一翻，还有，短短的，好像才出上来，于是对着镜子拼了命似的去寻，去拔，突然又停下来，这是谁，是遥远的影子吧，终不再迤逦了，老了啊，下一秒，会不会更老呢？
　　万般滋味涌上了心头，时间真是无情，昨天还是稚嫩的脸，还有着青涩的青春，转眼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霸道，如同瞬间风驰电掣般地穿越了凛冽的时光隧道，只剩下眼前几近苍老的面容，还不服吗，连眼神都泄露了秘密了啊。
　　叹。原来，活着，活着，就老了啊。
　　翻看从前照片，幅边已经泛黄，照片上临水而立的两个人，笑容熟悉而陌生。那时候与他初相识，穿了最美丽的碎花长裙去赴他的约会，抬头看他，他看过来的眼光真挚而美好，笑容亦是灿烂的，于是低头，一脸的羞涩。多年后再想起那日时光，心里始终是醉人的唯美。多好，这些美丽的记忆还可以一一拾掇，逝去的是时光，留下的，是年轻的回忆。
　　知道那些回忆都是年轻的，却怎样也不会再去做一些属于年轻的事。前些日子，外甥女眉飞色舞地对我说接连好几天晚上都去钓龙虾抓泥鳅了，钓了抓了还不算，夜深了拿回家里还洗干净了煮了吃，一行五六个人哪里会尽兴？买了啤酒，蚕豆，花生米，喝着，闹着，仿佛不醉便不归。多年轻的人，多年轻的事，我也经历过是不是？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？不去翻还好，只粗粗一翻，它们便已经如破竹的姿势向我汹涌而来，呵呵，太旧了，那些事情，它们那么模糊地躺在我的记忆里，铺满了时光的馨香。
　　去吗？舅妈，我们今晚还去，你去吗？外甥女怂恿我。
　　笑。我摇头。我哪里还会去，我已经老了啊，若是随他们出发，碰到蛇怎么办，它追过来，我怎么还能跑得动？
　　却依然不想让自己沉静下来，前些日子跑去裁缝店做了一件大花的长裙，不止立刻就穿在了身上，招摇过市，微笑着走着，一点也不觉得过分，还有些贪恋。不是贪恋那一刻遇上了怎样的目光，只是贪恋着我曾经无比怀恋的年少时，好像十六七岁的样子，也穿着这样的裙子，笑语嫣然地奔跑在校园里，乡野上，那时候随行的，一定还有蜜糖似的腻在一起的死党。那些日子多纯粹，不知道天有多高，尘事有多浩淼，还肆无忌惮地笑着大声说自己最伟大的理想，仿佛语不惊人誓不休。
　　现在想起来，那些时光真有些奢侈了，端详着镜子里熟悉而陌生的脸，还有那些寡淡的皱纹，连心也开始老了。
　　还会去经历一些生离死别是不是？
　　翻微信，看见朋友圈里有人写下一句：人生是减法，见一次，少一次。我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让她这样写下，但细看，到了我们这样的年龄，有些朋友有些人，真的是见一次，少一次了，连梁凡也唱：难忘初见的味道，后来我们见一次少一次，努力忍住不去回头看，终于承认会一瞬间变老……
　　知道青松与翠柏的画面最让人难过，也最让人无奈，所以怎样都拒绝走近，可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，你越拒绝越拒绝不了，当你慢慢地开始看开，慢慢地学着接受的时候，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恐惧和惊慌失措，也知道这世间其实没有小谢，没有婴宁，也没有与乔生有着生死之恋的连城，有的，只是永永远远的别离，从此以后，任有千般万般想念，只能在想念里想念，只能在梦里相见。
　　老了吗？老了。活着活着就老了。老得已经看淡了尘事，老得在“最后的最后，能够拿来回忆的只是一杯略黄的花雕酒，就着锦衣堆雪，繁华如梦的清流年月，饮醉了自己，缱绻了浮生”，多好，是吗？
　　可是啊，要如何不动声色，我才可以站在你的面前，微笑着对你说：现在过的每一天，都是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，请不要老得太快，却明白的太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