导读 车子经过一些小镇和村落。老井,栅栏,田野。路边树上开满大朵粉烈的芙蓉花。昨日有远房亲戚得白血病离去,这个午后,开车送父亲和舅舅来到这个僻远的村庄奔丧。
这是我母...
车子经过一些小镇和村落。老井,栅栏,田野。路边树上开满大朵粉烈的芙蓉花。昨日有远房亲戚得白血病离去,这个午后,开车送父亲和舅舅来到这个僻远的村庄奔丧。这是我母...
这是我母亲的出生地,母亲却没有在这里成长。她打小被抱给一户山民抚养,从此故乡只是一种忧伤的回望。这个地方,曾经生活过我母亲的亲生父母,如今他们的容颜随着尘土早已湮没松岗。小时候跟母亲回来过很多次,母亲领我回去的路上,她总会一个人偷偷抹眼泪。故乡,故乡,对我的母亲而言,总是那么归途漫长。每见一次,每亲近一回,是千言万语的依依不舍,还是难以言喻的凄凉?
一个农夫在地里施肥,小黄狗在苦楝树下打滚,鸡在草丛捉虫,一会儿摩托车呼啸而过,一会有提筐的农妇默然走过,周遭陷入一种空旷的寂静。我看见我的童年时光,还有那一截少年时光,在午后的阳光下忧伤地歌唱。
村庄旁有一个矿区,曾经喧嚣热闹,富贵风云。舅舅是这个矿区的医生,矿区倒闭后,他被迫去深圳发展。八十年代初中期,很多的假期光阴,我就在这个矿区恣意挥扬。那时我的表姐貌美如花,穿着花格子衬衣和光鲜的球鞋,领着我在矿区里四下里游荡。她带我混熟她的矿区朋友们,一起开party,喝香槟,打扑克牌等。矿区电影院,球场,还有那些矿区家属区,我曾跟随表姐流连忘返。
矿区坐落在一个山坡上,林木参差蓊郁,地势高低起伏,房屋建筑也很有特色,楼房和平房错落有致。楼房大多是办公楼,或者单身宿舍。而家属房大多都是平房结构。平房与平房紧密挨着,屋后各有一块菜地。屋前种着美人蕉、月季等植物。花茎很高,枝干粗壮,生长旺盛,一开花就是蓬勃生机。
舅舅家就住在这样的一套平房里,后面是块较为宽敞的菜地,呈缓坡型延伸到谷底的水沟。勤劳的舅妈会在菜地上种满白菜、芹菜、葱蒜、茄子、扁豆以及丝瓜等各类蔬菜。丝瓜和扁豆爬在架上,一绺一绺沉甸甸垂落下来。舅妈把老熟的丝瓜搁在团箕里晒干当洗碗布用,丝瓜干洗碗,不沾油腻,丝丝纹纹可以将物件擦得干净通亮。
卫生间是独立的一间小屋,在菜园一隅,要穿过一条石子小径才可抵达。夜里起来解手,年少无知,不知黑暗处妖魔鬼怪的邪气,心无惊悸坦坦然走到夜色里去。揉一揉睡眼惺忪的眸子,可以看见清朗朗的星子和白花花的月光。只是提防着脚下菜地里会爬出蟾蜍虫子什么的,那才会咋咋呼呼大惊小怪一通通。蛙鸣是脆朗亲切的,虫子也日渐熟稔。蟋蟀和蛐蛐不停叫着,小蠓虫和流萤四下里流窜。蚱蜢和壁虎会在屋角窜动。白天的时候,我不惊动它们,我坐在菜园里看书,我的表弟们会在一张木桌上下象棋。他们的神态像极了舅舅,憨实寡言。有时也会争吵起来,粗脖子瞪眼睛互相指责对方的无赖悔棋,模样可趣极了。
我的车子顺着七拐八拐的山径行驶,我看见记忆里那些建筑物大多破败不堪,很多门房玻璃残缺且严重破损,野草疯长,缺乏人烟的偌大空间里,我嗅到光阴苍老而无力的气息。重新立在那栋平房前,记忆里的花丛不复存在,眼前的空地上除了无精打采的荒草,再就是软塌塌的枯藤。连燕子和麻雀都足迹稀少。白灰墙壁有严重的剥蚀现象,屋角檐边积垢着陈年的雨水痕迹,水管铁锈斑斑,下水道破败不堪。这一大片曾经热闹不凡的家属区而今几乎是一座空城。二十来年过去了,只有两户人家一直坚守这里。那是两对老人,他们不想跟随子女离去,不想参与外面的热闹,靠微薄退休金过日子,自己也种菜养鸡,偶尔去镇上购置东西,安然自如。
这是一种颓废的美。有那么一刻,我的意象开始风流涤荡。可不可以在此租一平房,从此养花种菜,看书写字,与世隔绝。远离人群的日子到底会怎么样呢?我仿佛看见自己如塔莎般系着围裙,端起食具给鸡鸭喂食,采着一大捧新鲜的月季或百合插入装满清水的玻璃瓶。在院子里搭起凉棚,支起木架。一个人喝茶,还有梨花可赏。行人未至又怎样?廊下搭一个巢穴,等燕子做窝,麻雀儿孵蛋,老鹰和苍鸦吱吱嘎嘎搅乱。墙角最好有青草,养一窝兔子刚好。院墙不要太高,梨花桃花可以斜伸几枝出去。一壶茶,一本书,满是落花的庭院里,春日迟迟,可以坐下来喝一壶酒。抽空去附近的小镇上买粮食和油盐酱醋,即使沿途看不见芫荽、鼠尾草、迷迭香和百里香,也可以看见夕阳西下,牧童老牛,还有拙朴的野花丛林。
“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……”Parsley,sage,rosemaryandthyme。芫荽,鼠尾草,迷迭香和百里香。这个深秋午后,我记起这首古老的优美的英格兰民谣,《ScarboroughFair》。对集市这个概念深刻的记忆,源于故土的模糊记忆,源于这首歌的经典气息。山峦,溪谷,村落,野生蔷薇,无比生动。地铁,车流,咖啡,情爱,却是前生般的踪迹。那一刻清风云淡,心境空阔豁然。
人声鼎沸,拨开人群,奋力寻找一种安放在书笺中的古老知觉。那个集市在欧洲,或在美洲,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人在集市,在僻远村落。有人群,粗布衣裳;也有热闹,山野叫卖声、自行车的铃铛声。还有牛的哞哞叫,猫狗的喵喵吠吠。古老的交换,在这里仍有真实的重现。远道赶来的农民们卖了牛或者猪狗,换回夏天消暑用的电风扇,闲时打发光阴的电视机等。
这里如此之美,可否停留?
有风吹过,我感觉自己置身在尘外,听得见光阴簌簌流过的声响,却触摸不到它的冰凉坚硬内核。我于一种空阔的寂寥之外,对眼前一切,报以无言以对。那些经历过的友伴,时间,建筑,往事,在豁达的荒芜里模糊而微黄。沉默,带着伤口的疑问。生死衰老,颓败凋敝。这样的废墟,到底承受了多少难言的冷遇?是什么造就这种经年的荒废,将一种繁华沦为废墟?
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有许多类似的矿区从繁盛走向倒闭,大批工程师和技术人员被遣散,大量的楼房建筑被轻而易举废弃。那些厂房,办公楼,机器等等,日渐凋敝,等待风化。舅舅告诉我,每个月只要交15元房租,这些房屋终生可以拥有使用权。舅舅在外地购置了地产,唯独对这里恋恋不舍,纠结难忘。他们的内心经历过孤立无援的挣扎和彷徨,带着一些无法辨明的失落感,被迫离开,重新发展。有一天,回到这里,两鬓斑白,荒草丛生。
我立在夕阳秋风里,打捞沧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