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也早早就成了父亲。可是,很少想过父亲节,这类节日对我来说,就是一种礼节的客套,有时,就是亲人间毫无意义的麻烦。孩子们不来慰问,感情上过不去,我去安慰他...
――写在父亲的节日
我也早早就成了父亲。可是,很少想过父亲节,这类节日对我来说,就是一种礼节的客套,有时,就是亲人间毫无意义的麻烦。孩子们不来慰问,感情上过不去,我去安慰他们;我去慰问父亲,父亲也觉得突兀。开始时,仿佛看怪一样看我,反而弄得人上不上、下不下挺尴尬。
这是我最早过的父亲节!
父亲没有什么文化,据他说上过二年的学,因为家里困难,就在十七岁那年到了新疆兵团,一直在连队里干活。可是,有时也很喜欢读古书,只读他喜欢的几本书,比如《三侠五义》《水浒》《三国演义》,而且是繁体字。遇到不懂的文字,还得问孩子,问得一多,也就不问了,干脆猜着蒙混过去,懂得意思就行,不用考试过关,根本不需要特别用功。对他来说,读书就是一种消磨时间,或者只是一种生活的装饰。在我父亲的一家人里,只有他大哥读过多年的书,而且读得不少,后来,大哥在30岁时得病去逝。从此,他们一家的那一代人中,再没有出过什么读书人。
对于父亲的印象,一直不如母亲。父亲年轻时可能因为生活的重压,自己没有什么成就,总觉得自己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,便老是在家里发脾气、打孩子、吹牛皮、不做家务。在外面时,总和领导对着干、老是爱顶牛,一辈子当过的最大官职就是班长。老了以后却爱抱怨母亲,说母亲不管他不照顾他不理解他,临终前的那几年,才开始不爱说话,在孩子面前变得有些拘谨。
因为饥饿的原因,父亲是1959年到的新疆,属于自流人员。来疆后,就一直在兵团连队里,种地、修路、挖渠、赶马车,成为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,所以,早早就当了连队青年班的班长。据他说,他的班里全是连队谁也不敢要的刺头,只有他才能够震得住这些家伙,会打架,能压得住邪,吓住不服气的人,很多次,和不服他的人,打上一架就把那些人打服了。后来,他又在不同的连队之间调来调去,不是赶马车,就是当木匠,最后当的是铁匠,连团部都没有调进过,只在连队里当了一辈子班长,显得没有多大出息。那个时代,他还有一个最大的软肋,是母亲的家庭出身不好,让他总在外人面前假装低调,不敢多说,生怕有人知道他老婆有文化,会对有文化的五类分子开批斗会,批斗他的地主老婆剥削农民,批判他的阶级立场不坚定。有二次,师里选驾驶员开车,他没去成,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。没有什么文化,脾气大爱顶牛,很多领导都是重活累活时用他、使他、表扬他,就是不太喜欢他不重用他。后来,他手下的很多人因为思想进步,都当上排长、连长和指导员,有的还调到团部当了科长,只有他一直还是个班长,直到连队实行联产大承包,解散集体制,把地分到人家。以至多年以后,还有很多人见到他,都是张班长这、张班长那的叫着,他满心欢快地答应着,看样子他挺受用这个称呼。
清晰的记忆里,父亲当马车班长的时间最长,估计有10多年时光。从10连开始,到老8连,又到新8连队,然后到12连,最后又到新12连,他一直都在当马车班长。要知道,在地广人稀的戈壁上,在没有什么交通运输工具的年代,马车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,马车班的赶车人几乎都是连队里的大能人,是进出连队、接触外界的最好职业。这样一想,我父亲也算是连队里的大能人。那些年间,我们家搬家的次数太多,几乎总是在搬,到一个地方住几年,就要开始搬,从乌伦古河北岸搬到南岸,又从靠近河边的连队,搬到更远的戈壁洼地,最后从老连队搬到新连队,我的生活总是保持着在路上的记忆。我们家的人口,也从最初的3个人,搬来搬去搬成了7口人之家,成天叽叽喳喳斗嘴挺烦人。我的学生生涯也在不停的环境更换里,在一个地方认识一批人,又离开一批人;接着又认识另一批人,之后又离开这批人,再到新地方,不得不去接触和重新认识新的一批人。工作以后,生活好起来,常有同学聚会的事情,每当举办同学会,总会有几个不同的班级找我参加,我都不知道参加哪一个班。
其实,从少年时代起,我不太喜欢父亲,在心里对他有着很大的抵触,我和他之间,虽说父子关系不错,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,始终亲近不起来,不像家里的其它孩子,敢和他顶嘴吵架,敢和他说不,敢向他提要求,又不招他的拳头。
细想起来是有原因的。主要是因为我调皮捣蛋,总给他惹事,让他心堵。每次挨打,不管我对我错,或我受委屈,他老是不问青红皂白收拾我,而且用力狠,下手特别重;在我长大以后,选择喜欢的文学写作,没有过多时间精力去考虑当官谋权,随之就变成他的眼里一个最不成器的儿子。尽管,我是他的长子,据说,我小时候他就对我很是疼爱,在我没奶水可吃时,他就满连队找人借奶粉借鸡蛋,生怕我会饿死。这是母亲说的,她总是在我们之间搞平衡,试图消除我对父亲的误解。
只有一次,我对他的印象才好起来,感情上立即亲近很多。那一次,是因为我和班里的孩子打架,他先欺负我,而我笨得又不会打,挨打的多,打平手的少,过后回到家,父亲先是用劲抽过我一顿,让我保证不惹事。然后,突然脸色一变,让我跟着他的样子,学起了打架的功夫,他总不能让儿子平白无故老在受气。要知道,扒掉裤子被人抽打的孩子,往往会暴露出家庭失败的最大真相:毁掉一个孩子的第一手段,就是:打服他!
当我在政府机关工作当上一个小官时,工资比父亲高出很多,总是对家里贴到补不遗余力的程度。不管我怎样帮着他,接来正在上高中的大弟弟,管着已上小学的小弟弟,腾出钱和粮票给上学的大妹妹,时不时给家里送些钱,包括替他还他欠叔叔的债务,再按他的要求买一些果树苗、苜蓿种子之类。就是这样,他还是不改自己的想法,甚至跑腿找人联系好工作,始终坚持着让我从政府机关回到连队工作的态度,最好是能在家里所在的连队,那怕当一个小指导员、小连长,甚至当个小会计也行,不仅给他长了面子,工资也能交给他管,有时间和能力替他管着家里的弟弟妹妹。当然,还有他没说的,我回来工作的最大好处,是家里有人当着官,能让他在连队里昂着头走路受人尊敬,不受领导欺负。
后来,我从县里干到地区,又到省里工作,当的官也大了一些,他还是认为我不行,逢到熟人就说,他儿子当再大的官,也帮不了他,等于没这个儿子。我干脆就不理会他的态度和想法了,继续在政府机关里做事,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逢年过节回家就住那么几天,任他说、任他骂,时间一长,慢慢习惯后就不难过了。
父亲是他那个时代的人,我是这个时代的人,两人之间隔着二十多的年龄。我们之间在观念和认识上,甚至在生活的方式上,难免会有种种不同的矛盾。我总想远远地离开连队,到更大的地方去认识世界,接近外面更多的人和事;他却始终活在一个小小的地方,仅仅满足着生存的环境,最多只会为家人能过得好一些而尽心努力。
从我父亲的那个世界里,我重新反思着我们之间过往的恩恩怨怨。即使如此,我也没有从心里觉得父亲不好,他有他的生活观念和生存方式,我有我的想法和努力方向,只是他想让我过他的日子,这一点我不能接受。如今,一切纠纷恩怨,此刻都已烟消云散,没有谁会告诉我,应该记住什么,应该忘记什么。况且,就是记住这些又有什么用呢?
此时,我和他已经隔着两个世界,一个阴一个阳。
我不想过父亲节。
去年,过父亲节的那天凌晨,正准备睡觉的我,没有任何犹豫地早早关闭了手机。手指上的那份用力程度,完全充满着一种想被人遗忘的恨劲。那时,正是我这座城市全民防疫的关口,除了要做核酸、验证身份外,我几乎一天没开机。我不是有病,而是躲避,在充满自我责备的角落里,躲开哪些不可能再有的问候。
我有孩子,独生女儿,跟着我生活十八年,然后就考入外地。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国内的大城市,在那里工作生活成家。我没有带过她的孩子,尤其是离异后,我们之间很少来往,尽管有所欠缺,却又觉得对得起她。我觉得自己已经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,她也有了努力前行、独立自生的能力,何必要过分地客套和讲究礼节?渴望过,又失望过,次数一多,就不抱任何希望,却又始终记得自己是个父亲。
父亲节这一天,房间非常安静,静得只剩下阳光行走的脚步声。我没有过多去想自己这一生经历的大事小事,也不去抱怨生活带给我的无尽苦难和承受的压力。想的最多的人,还是我去世已经三年的父亲。在那个世界里,他可以静静地睡着,不会再有任何生存的压力,不会有受人尊敬和轻视的事,不会再有外人带给他烦恼。
回首年轻时代,我是那么不成熟。无数次,尴尬而痛苦地看到别人的成长,羡慕别人优越的家庭背景,不用奋斗就能快乐幸福的姿态,然后不止一次地恨过怨过我无能的父亲。现在想想,我是多么不懂事,父亲已经尽到最大的努力,给了我他最大的能量,已经是尽到他应有的职责。我做的这些、想的这些,心中恨的、不满的、遗憾的,其实,就是对父亲的最大伤害。这个世界上会有一大半人会要当父亲,或者是将成为父亲的男人,这是世界对人的不同安排,生命对角色的最终确定,谁也无法更改。只有男人当上父亲、当过父亲,才会明白我说的这些道理。
父亲节这一天,最大的意义不是节日本身和礼物祝贺,而是在提醒每个男人,知道自己是父亲,知道辛苦一生当一个父亲的特殊意义。
与做女孩对父亲百般的依赖有所不同。男孩需要成长的时间很长,只有离开父亲,才能成为父亲;只有等父亲不在世界上了,你才会真正理解父亲。父亲的最大价值,是先成为父亲,然后,再让儿子也成为父亲。
如今,我的父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,在我的前面再无替我遮风挡雨的人,剩下的事,剩下的时间,就是我自己一个劲地向前走,先是变成自己的父亲,然后再变成孩子的父亲。
愿父亲在这一天,能用灵魂的包容,接受我对他的最大敬意!
二〇二三年六月十六日于乌鲁木齐市